文艺作品
向理想前行
施一公
我是一个与生俱来的理想主义者。
从小如此。年幼的我虽然不知道自己将来想干什么、能干什么,但总是对未来充满无限遐想。1977 年,中国恢复高考的那一年,我上小学三年级,第一次听说了诺贝尔奖,虽然并不清楚它是什么,但知道这个奖很厉害,鲜有中国人能获得。1979 年小学毕业考试,数学、语文、常识三门课,我以 280 分的总成绩名列驻马店全镇(编者注 :1980 年驻马店镇改为驻马店市)第一名。在懵懵懂懂中,我憧憬着未来……
初中亦如此。我就读于河南省实验中学初中部,由于生性贪玩,前两年的学习成绩勉强维持在班级前十名。直到初三的一次早读课,我和同桌交头接耳,挨了班主任老师狠狠一巴掌,受到当众呵斥,羞愧难当的我从此开始认真听讲。没想到学习态度的转变使我的成绩突飞猛进,期末居然考了年级第一名。青春期的自信心爆棚,极大地激起我的求知欲望,也更加燃起了我对朦胧理想的期盼……
高中更是这样。凭着一股初生牛犊的冲劲儿,我在奋斗中一步步前进。1984 年秋季的全国高中数学联赛,我获得了河南省第一名。高三毕业时,同班党剑同学给我留言 :“希望我能成为未来诺贝尔奖获得者少年时的同窗。”这句话足足让我激动了三天!说心里话,我并不是为了获得诺奖学习,也不是朝着诺奖努力,而是来自同窗的信任和期许给了我极大的动力和信心,“天生我材必有用”的想法深入我的骨髓。我的理想似乎变得有迹可循……
大学于我,是释放理想主义情怀的天堂。在这个生命力最旺盛的年纪,我觉得自己永远有使不完的劲儿,胸中颇有“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的豪情壮志。但就在大三开学后不久,父亲因一场车祸意外离世,我从小到大的精神支柱陡然崩塌,对我的打击可想而知。突然之间,我第一次对人世间的善恶有了切身的认知,也在痛苦煎熬中体会到生命的脆弱。
1989 年,我提前一年从清华本科毕业。初入社会的种种不易,让我更加清醒地认识到不是只要全力以赴就可以实现所有目标,这对一向好强的我打击不小。我的原本无拘无束、天马行空的理想主义受挫了,我逐渐意识到,理想主义者需要经受现实的淬炼,在骨感的现实中找到一条实现理想的道路并一直奋斗下去,所以我把自己定义为“现实的理想主义者”——任凭风吹雨打,不坠青云之志!
1990 年 4 月,我远渡重洋,到美国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医学院攻读博士学位。刚到巴尔的摩的两年,我在当地一家中餐馆努力打工,这成为我体验人生的一段难忘经历。面对理想与现实的交织,一颗彷徨躁动的心贯穿我整个读博期间 :我真的要走学术道路吗?我确定要在生物物理领域走下去吗?那时候电子邮件刚刚兴起,我考虑过转专业学习计算机 ;面对中美贸易的快速发展和广阔前景,我动过创办贸易公司的念头 ;1995 年 4 月博士毕业之后,出于好奇,我甚至去华盛顿郊区的美国大都会人寿保险公司(MetLife)参加了驻华首席代表职位的面试,并获得了录用函……经历一番周折,1995 年 10 月,我终于下定决心,正式寻求博士后训练,走学术之路!
1996~1997 年,在斯隆凯特琳癌症研究所(MSKCC)做博士后的两年,我朝着既定科研目标全力拼搏。1997 年4 月,我很顺利也很意外地拿到了普林斯顿大学分子生物学系的教职。很顺利,是因为在申请和面试过程中,我对自己的表现十分满意。很意外,是因为那时我一直以为自己不可能在美国学术界找到工作—在攻读博士学位期间,我于1993 年和 1995 年两次公开站出来,强力抨击一些人对中国的污蔑,维护祖国的利益,因此两次被调查,我一度以为自己上了美国政府部门的黑名单。
在普林斯顿大学的十年,我的学术之路顺风顺水,2001年成为分子生物学系创建以来最年轻的终身教授,2007 年晋升为终身讲席教授。作为一名在人类基础研究前沿进行探索和引领的科学家,我感到十分欣慰和自豪。蒸蒸日上的学术地位,优渥丰厚的物质待遇,幸福美满的家庭生活……在几乎所有不了解我的旁观者眼里,我已经完美实现了所谓的“美国梦”。
但在内心深处,我却始终有一丝惘然若失之感 :在美国求学工作这么多年,我深深地怀念父亲,总会想起儿时父亲与邻里乡亲相处的点滴,他的教诲常常萦绕在我的脑海 ;我也十分想念故乡的一切,尤其牵挂对我寄予厚望的父老乡亲。每次回国,看到祖国和家乡日新月异的变化,我内心都会感慨万千。回到祖国,助力国家科技和教育事业的发展,这颗种子早已在我的心里生根发芽。
2008 年,伴随着北京奥运会“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这个梦幻般的主题,我全职回到母校清华。毕业后近二十年的海外积淀,似乎就是为了游子归来后实现雄心壮志……在那个激情燃烧的岁月里,我把自己的科研重心转移到极具挑战性的生物大分子机器和膜蛋白结构解析,和同事们在校内规划大生命学科格局,创建科研服务平台,全力引进海外人才,实行人事制度改革,培养拔尖创新的学生。在校外为国家科技教育改革建言献策,起草海外高层次人才引进计划,联手北大创建清华大学—北京大学生命科学联合中心(后文简称“生命科学联合中心”),创建清华大学结构生物学高精尖创新中心并将其升级为北京结构生物学高精尖创新中心,倡导大幅提高博士生待遇。每一天,都是工作 16 个小时以上的浪漫日子……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此后,受清华成功实践的鼓舞,我很期望把在大生命学科建设中探索出来的经验放到一个全新的平台上进行推广,把它作为高等教育改革的“特区”或“试验田”,为国家科技创新和拔尖人才培养蹚出一条新路。于是从 2015 年起,我和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立足杭州,共同创建一所小而精的新型研究型大学——西湖大学。
2018 年 2 月 14 日,经过大家的不懈努力,一个激动人心的时刻到来了 :西湖大学获教育部批准设立!作为新中国历史上第一所也是目前唯一一所社会力量举办、国家重点支持的新型高等学校,西湖大学肩负着几代人的期望,正式扬帆起航!
创建西湖大学这样一个我从 2011 年就开始酝酿的梦想,一步步从蓝图变为现实,丝毫没有偏离当初的航向。展望一下吧,十年、二十年之后,世界上最具原创性的一批重大理论突破来自西湖大学 ;影响人类未来的最关键的一批核心技术来自西湖大学 ;为蓝色星球担纲的一批最优秀的科学探索者聚集在西湖大学,共同谋划人类文明的未来,一起商讨如何应对世界面临的重大挑战……
这几年,我经常奔波于杭州和北京之间,除了学校管理、捐赠募集,还要做科研、带学生,也尽心竭力地推动国家基础科学研究,扶持青年人才成长,参与并见证了以科学探索奖、新基石研究员项目为代表的一批资助计划落地实施……在这当中,我经历过始料未及的困难,感受过前所未有的焦虑,同时收获了用言语难以描述的惊喜、激动之情和无与伦比的满足感!
理想,是宇宙间最美好、最可贵、最闪耀的存在,是让生命实现价值、得以慰藉、获得无穷力量的源泉。宇宙已经存在了 138 亿年,而人类文明仅仅存在了几千年。我在这个世界里最多不过百年经历,但我身体里的每一个原子,都来自宇宙中的恒星,都经历过千亿摄氏度、万亿大气压的锻炼。如果原子能说话,它一定会告诉我它无比神奇的历程。
人生忽而半百,不知老之将至。对于在漫漫宇宙长河中转瞬即逝的我,唯有不懈追求自己的理想,才能极致地感受生命的精彩,才能无愧于组成我身体的每一个原子,才能告慰父亲的在天之灵。
谨以此书致敬理想,让我们一起向着理想义无反顾地前进。
(本文为施一公著《自我突围》序言)
(原载《河南日报》2023 年 4 月 21 日中原风 14 版)
乡村字典(三题)
胡天翔
书
“石头,去把书送给曹秀秀!”
自行车停在池塘边 , 田大伟从提兜里掏出本书递给我。一入高中,田大伟如秋天的高粱,越蹿越高 ; 我却像棵哑巴秆,同样的风吹日晒,个子总不见长。高大壮实的田大伟总把又瘦又矮的我当作他的跟班。田大伟让我去给曹秀秀送《一帘幽梦》, 我只得屁颠颠地拿着书沿池塘向西走。
走过池塘往北拐,就是曹秀秀家。曹秀秀中师毕业,刚刚分配到陈店中学。院门开着,曹秀秀和她母亲在拽花生。院子的东墙下有一垛花生秧子。曹秀秀的母亲坐在马扎上,曹秀秀坐在小凳子上,两人中间搁个细筐,身后扔一堆拽过的秧子。我抖抖大门的锁链,曹秀秀才看到我 :“小石,咋没去上学 , 来帮俺拽花生嘛?”
“去上学哩,田大伟让俺给你送本书。”
从筐里捧把花生,曹秀秀走到门口。给!曹秀秀把花生递给我。左手有书,我用右手抓了几颗。曹秀秀却让我支开左侧的裤兜,把花生都塞了进去。接过书,曹秀秀翻起来,书里掉下一封信。粉色的纸,叠成心形,是田大伟写的情书?我捡起信递给曹秀秀。曹秀秀又将信夹进书里塞给我 :“小石,我不看田大伟的信,不准你替他送书!”
曹秀秀转身进了院子。坐到凳子上,曹秀秀拽下一把把花生,用力扔进筐里。一颗颗花生在筐里跳跃。曹秀秀的母亲看看女儿,又看看我,目光如刀。我拿着书愣愣地站在门口,曹秀秀大声说 :“杨小石,你还不走?木头人啊!”
我像听见枪声的兔子一样跑了。气喘吁吁地跑到池塘边,我把书还给田大伟说 : “你的情书掉了,曹秀秀不收!”
“书给她你就走呗!真够笨的!”
“你没说书里有情书啊,她娘在哩!”曹秀秀吵我,田大伟说我笨,我招谁惹谁啦。我骑上自行车走了。出了村,田大伟说曹秀秀要端上铁饭碗了,眼光高看不上他!我说曹秀秀读两年中师,也许有男朋友。哎!哎!两个人慢慢蹬着车子向前走。裤兜里的花生鼓鼓囊囊地膈人,我右手扶着车把,左手伸进裤兜掏出一颗花生,捏烂壳子把花生仁扔进嘴里。新花生滚圆饱满,嚼起来为微甜有汁……
又一个周六的黄昏,我躲在池塘西边的树林里,坐在一棵皂角树下看温瑞安。看了三分之一,手中的《温柔一刀》却被人抢走了。谁?我惊慌地站起来。抢书的曹秀秀笑得弯着腰说 :“小石,藏起来看武侠小说啊!”
“没事瞎看,不用你管!”
“没事?马晓丽说你英语偏科,你咋不补补哩。”
“马晓丽还说啥,她的数学也不好!”
“马晓丽说你给女生写情书!”
“俺给谁写情书啦!她瞎说!”
“看你紧张哩,姐诈你哩。”
“你又不姓杨,不是俺姐?”
“你小时候想看俺哥的画本,没少喊姐哩!小石,喊声姐!”
“……”
“小石,你不喊姐,书不给你。”
“租的书,三天一毛钱啊!”
“不喊姐,明天中午还你!”
“你……哎!”
第二天中午,我正端着碗喝面条,曹秀秀来还书了。村委曹会计的千金来了,母亲忙着搬椅子,冲红糖茶。三两口吞完面条,我接过曹秀秀拿来的书 :《温柔一刀》和《英语词典》。曹秀秀还给我十块钱,让我替她买路遥的《人生》。
下午进城,我拐到新华书店买《人生》。夜自习,我捧着《人生》正看呢,班主任王萍从教室后门进来了。我看得太入迷了,连王老师高跟鞋踩出的嗒嗒声都没听见。王老师伸手抽书,我拽着书不丢。田大伟用胳膊肘捣我,用脚踢我,我才抬头看见是王老师。上周三,因看《温柔一刀》,我刚写过保证书哩。我低着头等着挨训,王老师却将书轻轻地搁在桌子上说 :“《人生》可以看,比武侠小说好!” 王老师都说好,那就接着看吧。看到夜自习放学,看到寝室熄灯,看到巧珍出嫁,看到高加林抓两把黄土跪在地上痛哭,我摁灭手电筒,躺在被窝里流泪……
星期五吃过晚饭,我给曹秀秀送书。在池塘边的柳树下,我讲了看小说被老师抓着的事。曹秀秀说得感谢《人生》,要是还看武侠小说,又得写检查。曹秀秀还说英语阅读主要考词汇量,让我多背单词,别辜负她的《英语词典》。也许是月照池水清,也许是夜静轻风柔,曹秀秀的话听来是句句顺耳,字字入心。
听曹秀秀的话,我不但记课本上的单词,还背《英语词典》,不会的难题回家向曹秀秀请教。高二期末考试,我的英语第一次考了一百分。田大伟的成绩倒是很稳定,语数外政史没有一门及格的。高三会考结束,田大伟跟着亲戚去深圳打工了。他的高中毕业证还是我代领的。
1995 年的秋天,我考上 Y 城师专,马晓丽被 Z 城财院录取。开学前一天的中午,曹秀秀请我和马晓丽在陈店西街的老闫面馆吃饭。十瓶啤酒聊着喝着,三个人喝到了三点。曹秀秀去结账,马晓丽对我说 :“杨小石,秀秀是俺最好的朋友,你要欺负她,俺可不饶你!”
我会欺负曹秀秀?看来马晓丽是真喝醉了。家在北街,也不让我们送,马晓丽推着自行车走了。我骑自行车带曹秀秀回杨楼。喝了酒,公路上车又少,我蹬着车子向前飞。曹秀秀不停地捶我的背,让我骑慢一点。不一会儿,我们就进村了。到了池塘边,曹秀秀跳下自行车,从挎包里掏出本书递给我,低着头快步走了。曹秀秀的脸红得真像熟透的苹果。
《人生》?翻开书,我看到一张红色的贺卡。贺卡上有一行清秀的小字 :小石,祝贺你,记得给姐写信……
琴
麦忙不算忙,就怕豆叶黄。
秋天的田野色彩斑斓。红的辣椒、高粱穗,绿的玉米叶、红薯秧,黄的豆秧、花生秧,黑的芝麻秆,还有盛开的白棉花。收秋都是慢活,得按顺序一样一样地干。芝麻、黄豆先熟,拿镰刀把它们一棵棵割倒,芝麻秆捆成把立在晒场上,黄豆秧在晒场上摊开、铺平,让日头烤它,让热风吹它。高粱穗、玉米棒、红薯熟得晚,让它们再晒点阳光,吸收点水分。秋庄稼缠人,要耐着性子,忍着劳累,想着给老人看病,给儿子盖楼房,给孙子买奶粉,弯着腰、蹲着腿甚至坐着跪着,也要用手、用镰刀“擦掉”一块块的“色彩”。
二亩地的芝麻割了,二亩地的黄豆割了,花生秧子黄了,他跟着父母去东地里薅花生。半天薅个地头,屁大点地方。晒场里有芝麻要打,豆秧也要拢起来,父亲和母亲去了晒场。他站起来扭扭身子,捶捶腰,揉揉腿,赌气似的拽着一墩墩花生秧子拔出花生果,抖抖泥土,在地上摆成一溜。天黑了,他才回晒场。母亲已回家做饭,父亲头上戴着矿灯,在灯光里垛芝麻秆。芝麻已打过了,厚厚的布毯子上落满了芝麻和梭子,他和父亲抬着毯子放进麦秸垛后的小棚子里。芝麻秆垛好,豆秧拢成堆,晒场里的活不多了,他先回家吃饭。
吃过晚饭,他从套房的书桌上拿起一个小盒子装进裤兜,抱着被子去了晒场。交代他夜里睡警醒些,父亲就回去了。摁灭矿灯,他斜躺在豆秧堆上,看天上的星星。夜空高远,星星像芝麻粒一样从天幕里挤出来,越闪越密。大地寂然,近处草棵子里有几只蛐蛐低吟 , 远处红薯地里有蝈蝈高歌。他掏出裤兜里的小盒子,掀开盒盖,拿出一把口琴。他轻轻地噙住琴孔,缓缓地吹起来。躺着吹累了,他就坐起来吹、站起来吹、来回走着吹。琴声吓得蛐蛐静了音,他还循着蝈蝈的叫声,到红薯地里去吹,吹得蝈蝈闭了嘴,吹得露水湿了头发,他才钻进棚子里。把口琴塞进盒子里,他脱掉外衣,用被子裹着自己,沉沉睡去 ......
九月的夜晚,只要不落雨,他就来看晒场。
收罢秋,耩下麦,父亲闲了,乡亲们也闲了,他们来找父亲剃头。来早的坐在高条凳上剃头,来晚的坐在小椅子上等着,再来的抓把花生秧子垫着坐在地上。乡亲们来了,剃头的剃头,吸烟的吸烟,不吸烟的聊天,剃头的和吸烟的也插话,院子里很热闹。
吱——他拉开套房的门出来了。院子里安静了。大家都盯着他,没人说话,连正刮脸的人也扭头看,要不是父亲收刀快,这个人的脸上就划个刀口。来剃头的人,和父亲年龄差不多,大多数不认识,他就对着认识的人喊 : 邢老师、白爷爷、曹大爷—您来剃头啊。打过招呼,他奔向屋后的厕所。放完水,他回到屋里,听见他们和父亲的对话 :
一民,亮子大学毕业了嘛 ?
唉,毕业啦。
一民,亮子找工作了嘛 ?
唉,不好找啊!
一民,让亮子先去村小学代课嘛?
唉,不听话啊,小学缺老师时不愿意回来。
......
父亲唉一声,他的心都揪一下。邢老师是他读小学的老师,教他两年语文课。曹大爷是村委的老会计,教他下过象棋。白爷爷是会算命的盲人,握一根竹竿走遍十里八村,给他摸过手相,说他能考上大学。一九九八年的秋天,他收到大学通知书,父亲还放电影庆贺,请他们来喝喜酒。他们夸他聪明好学,羡慕父亲供养出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大学毕业实习,父亲打电话让他回家,去村小学代课。那时,他想当记者,在《Y 城晚报》实习,不愿回家。三个月的实习期过了,报社领导对他说不招人,带他的石平老师鼓励他考公务员。准备一个月,他考过笔试,背着被子回了杨楼。
他不愿见村里人。他不想听父亲的叹息,他想躲到没人的地方。
白天,走过干枯的池塘,他躲进村后的树林里看书。树林里后面有菜园,有人来菜园里摘菜看到他,也问毕业了吗 ?找到工作了吗 ? 他胡乱搪塞。小孩子也问,大城市的楼真有大树高吗 ? 火车真像电视里的那么长吗 ? 他不知道孩子们的名字,也不知道谁是他们的父母。他鼓励他们好好学习,考上大学就能进城了。考上大学也不分配工作,俺爹说净浪费钱,还不如打工哩 ! 一个读初中的孩子说。他竟无言以对。
夜晚,拿着公务员面试书翻了几页,他拿着口琴出了门。他先是在自家屋后吹。口琴一响,杨小镰家的黄狗汪汪地叫起来。乡村的夜晚,狗叫声是会传染的。一条狗叫,一个村子的狗都叫。此起彼伏的狗叫声,他吹不下去了。走过干枯的池塘,走过一小片竹林,他来村后的树林里。口琴声被树林一挡就散了,被风吹到竹林就消失了,不干扰狗耳朵了。他握着那把二十四孔的敦煌牌口琴,轻轻地吹起来。吹一种旋律,忧伤的低沉的激越的;吹一首首歌,《梁祝》《大海》《新鸳鸯蝴蝶梦》......
吹口琴真好。哆咪唆是吹气、来发拉西是吸气。一吹一吸,吐气吸气,他的忧伤、他的烦闷、他的迷惑,都随琴声流淌而去。吹累了,他靠着高大的白杨树,什么也不想,仰望着天上的月亮发呆 ......
没人来剃头,父亲有时会去杨小镰家打牌。杨小镰开个小卖部,村里的青壮年都出去打工了,只有老人们会去小卖部打扑克、打麻将。输赢不大,一块两块,熬个时间。一天下午,邢大国、杨大响和父亲等人哩,邢豁子叼着烟卷来了。邢豁子嚷着打麻将。邢豁子嘴不豁、嘴碎,爱吹爱谝,嘴不把门。连和了两把,邢豁子吐出一口口烟雾,又吹开了。
一民,别让你儿子晚上在树林里吹口琴啦。
嗯,咋啦 ?
昨晚俺去菜园掐菜,以为女鬼在哭哩,吓死人啦。
他心情不好,你个大男人怕啥。
一民,你给儿子找份工作嘛 ! 要不你给俺买两条好烟,俺给你介绍个门路 ?
中 ! 中 ! 你操心啦,改天请你喝两杯。
邢豁子快五十了,光棍一根,整天混吃混喝的,父亲才不信他。不过,邢豁子的闲话,挠拨得父亲心烦。有人来了,父亲就把位子让给人家,甩着两只手,气呼呼地走了。去庄稼地里转一圈,父亲回家进了套房。他坐在书桌边看书。他看看父亲,父亲看看他。父亲盯着桌子上的口琴说 :“夜里别去树林里吹了,人家说闲话。”
他看着父亲,父亲黑着脸看着口琴。放下书,他拿起桌子上的口琴塞进抽屉。
明天或者后天,笔试成绩该出来了吧?
棋
过了腊八,打工的人回家了,杨小镰的院子里也热闹起来。
杨小镰开个小卖部,卖油盐酱醋糖果,也卖鞭炮烟酒礼品。一到年底,村里人来玩扑克打麻将推牌九,赌钱赌烟赌瓜子。打牌的人围着桌子坐一圈,看牌的人挨着打牌的人又站一圈,从杨小镰家的二楼向下看,院子里就像长了四五个大蘑菇。打牌的人爱吸烟,看牌的人爱起哄,蒸腾的烟雾和热闹的欢笑声在院子里飘荡。
他知道杨小镰家很热闹。半个村子的人都能听见一阵高过一阵的哄笑声。腊月二十二上午十点,他掂着一塑料杯开水出门了。他不去杨小镰家凑热闹,是去找老曹下象棋。天空雾蒙蒙的,脸冷手冷,风像蛇一样从领口、裤脚往身上钻。走过干枯的池塘,穿过竹林,向西走五十米,就到了老曹家。
杨树已经来了,正在堂屋里和老曹下象棋。两人脚边烤着一个枯树根,红红的火焰噼噼啪啪地响着。屋子里很暖和,有烟并不呛人。看了一眼,他知道杨树要输了。老曹执黑,一车领着两个过河卒在进攻,杨树只有一马一炮一士在防守。老曹下棋善用小卒,过河卒横排前拱,如车般威猛。果然,走了三四步棋,黑车站中线,双卒破士又逼宫,杨树收棋认输,让他和老曹较量。
杨楼有五个人会下象棋,曹永军、杨树、杨小石和他,他们的象棋都是跟老曹学的。曹永军是老曹的儿子,杨小石后来成了老曹的女婿。杨树和曹永军是童年的伙伴,老曹夸他比儿子聪明。初中没读完,杨树因家贫辍学,从掂泥兜子到掂瓦刀,成了建筑队的小工头。曹永军高中没考上大学,去陕西当兵考军校当军官。两年前,曹永军转业到县武装部,现在是古吕镇武装部部长。
老曹叫曹红志,今年七十了,不爱串门不去打牌,爱看报纸杂志听收音机,没事在庄稼地里转转,逢集就到陈店街上看看。十四年前,老曹是王庙村委的会计,戴副老花镜,胳膊弯夹一个黑色的公文包,常常一个人走在王寨和杨楼间的小路上。
老曹不爱和大人说话,喜欢爱学习的孩子。发新书了,他去村委找老曹要报纸包书皮,老曹放下手中的钢笔,拿刚看过的报纸给他。村委有个小食堂,老曹中午有时不回家。中午去校早了,校门没开,他去村委跟老曹学下棋。小学学了三年,老曹让他车马炮。初中,老曹让他一个车。高中,老曹让他个炮。老曹还教他下残棋。在九宫格里,老帅位中间,对手对角两个黑车、两匹黑马,步步都要将军,六步之内将死老帅。老曹教他的这个残棋,中文系的象棋冠军范洪峰思索、演练半夜才破解。
“亮子,邢豁子在牌场说面试人家问你树上有七只鸟,一枪打死了三只鸟,问你树上还有几只鸟?你回答说还有四只。是真的吗?”杨树问。
“面试不考脑筋急转弯,邢豁子不懂瞎说。”他说。
“邢豁子嘴里能跑火车,他是谝自己能哩。”老曹说。
“找工作恁难啊,等俺大福毕业后找工作不是更难?”杨树说。
“ 车到山前必有路,杨树你别担心,大福总比你掂瓦刀强哩!”老曹说。
“ 亮子也别灰心,一会永军回来了,你俩聊聊!”老曹说。
叭——老曹话音刚落,院子外面传来汽车喇叭响。院门打开,曹永军回来了。院门口停一辆黑色的轿车。曹部长回来了,咋没带司机哩!杨树笑着说。曹永军从兜里掏出帝豪烟,抽一根递给杨树说,明天就是小年,接俺大进城哩。
曹永军给他递烟。他没有接,摇头说不会吸烟。
曹永军来接老曹了。看看棋面,老曹是一车一马两小卒,士象双全,他是一炮双马,仕相各一。他收棋认输。棋没有下完,算是和局吧!老曹淡淡地说。收好棋子,老曹进西间收拾东西。他把燃烧的树根搬到院子里,杨树浇上一瓢瓢井水,升起一股股蒸腾的烟雾。
“ 亮子,你的事俺大给我说了,你在报社干过,镇里也缺个写稿子的人,镇长说一月五百块钱,你回家和一民叔说说,中的话,过了年去县城找我吧。”曹永军说。
“有啥商量的,有活先干着,骑驴找马嘛!”杨树用脚踢他。
“谢谢永军哥,俺爹正发愁哩,俺就怕干不好。”他说。
“亮子,现在都是逢进必考,学习不能丢啊!”曹永军说。
“亮子,要有小卒一步步往前走的韧劲,接着考嘛。”老曹说。
他和杨树频频点头。老曹的衣物收拾好了,曹永军掂着一个大包袱装进了车里。老曹拿起桌子上的象棋说 :“象棋也带上吧,过了年,你娘不会让我回来了。”
“俺娘不放心你!你去了,俺娘也有伴说话啊!”曹永军说。
“ 曹叔,您去正好教孙子下棋,您的棋艺得往下传啊!”杨树说。
“人家打牌咱下棋,都是玩的。杨树、亮子,进城别忘去看我,咱还下棋!”老曹说。
站在堂屋门口,老曹的目光在院子扫一圈,走出了院子。锁上院门,曹永军发动车子。老曹拿着象棋坐进车里,对他和杨树摆摆手。他和杨树静静地站着,看着车子缓缓地驶出村子 ......
2002 年的冬天,杨楼最后一个知青回城了。
创作谈 :
故乡:一个叫杨楼的村子
一个叫杨楼的村子,村里有一口水井。那清清的井水,滋润过男人的喉咙,洗净过女人的泪水。后来,井水越来越浅,越来越混,深深的井坑被填上土,栽上一棵白杨树,长得枝繁叶茂。
一个叫杨楼的村子,村里有一片池塘。植藕栽荷,清清碧波是鹅鸭鱼虾蚌螺的家园,是孩子们夏日的洗浴场、冬日滑冰场 ;后来,池塘的水干了,干枯的荒草举着五颜六色的塑料垃圾,在风中摇摆。
一个叫杨楼的村子,村前有一条河。河小得没有自己的名字。河水静静地流淌,流进汝河,流进淮河,流进大海。这缓缓流淌的河水曾带着无数少年的梦想奔向远方。逝者如斯,风在河底盘旋,它吹不动一粒水珠,却在冬日搅起一条火龙沿着河沟蔓延。
这个叫杨楼的村子,曾经竹林茂密,杂树绕屋,牛羊成群,鸡飞狗跳,在从牛耕田镰割麦到机器轰鸣麦粒归仓的时代变迁中,生活着崔秀秀、崔猴子、田小花、杨大树、杨铁头、杨红旗、亮子、丽子、麻子爷爷等普普通通的村民,他们体会着生活的艰辛与沉重,品味着生活的欢乐和忧伤,他们的言行举止闪烁着坚韧、勤劳和善良的品格!
是的,这个叫杨楼的村子就是我的故乡。杨楼,豫南平原上一个默默无闻的村庄,只在以新蔡县城为中心的地图上,才有那么小小的一点。而我之所以一而再地写到杨楼这个村子,因为相信文学创作中一个观点:熟悉的地方有风景。
是啊,对不善于虚构故事的我来说,很多作品都是由自己熟悉的人和事“变形”来的。而我最熟悉的莫过于杨楼这个村子了。每当我写到杨楼时,那些踩着鸡屎嘬豆子的鸡,在大锅中冒着热气的蒸红薯,夕阳下缓缓走着的老黄牛,铡刀下四散的青草香,浮在池塘水面上吸氧的鱼,乡间小路上骑自行车的人,如蘑菇一般聚集的打牌人……他们挟着杨楼特有的声音、动作、气味涌来,牢牢地吸引着我的目光。
而选择以一个字做标题,我最初是想借助“一个道具”来怀念难忘的人和物。《犁》《耧》《耙》是纪念乡村消失的农具,《井》《塘》《河》是写滋润村庄的清水,而《锅》《夯》《梁》则是我对故乡消逝的生活情景的还原。这些作品总体上是记述是回望,它们虽能唤起熟悉农村题材的读者共振和回忆,却不能让读者对乡村生活有更深刻的回味,带来形而上的思索。关于创作,我也不想沿着模式复制下去。以后怎样写,我在思索后尝试着进行改变。《猪》《牛》《羊》写了人跟家畜的关系,在靠几亩地自给自足的年代,家畜让乡亲们能抵抗不大不小的灾祸,免于悲观绝望。《麦》《豆》写了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人和粮食之间关系,麦子的重量让乡邻超越隔阂互谅互助,豆子的珍贵更显姐妹亲情无价。《雾》《雪》主要想写一个少年如何面对人生的迷雾,在岁月的风雪中成长。《书》《琴》《棋》写读书人在乡村的生活 :下乡知青、90 年代毕业的中专生、21 世纪的大学生,他们在不同时期,有着不同的经历和命运,而面对困难的坚韧则是他们共有的秉性。
穿梭在城市的街巷,凝视故乡的草木,让我更清晰地“看见”故乡变与不变。人和土地的关系,时代变革对村民的影响,我会继续地思索,将用笨拙的笔记下“杨楼”的故事和传奇。
这个叫“杨楼”的村子,她是我的故乡,也是你的故乡……
胡天翔,男,1978 年出生,河南新蔡人、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曾在《百花园》《阳光》《安徽文学》《鹿鸣》《四川文学》等发表小说,有作品被《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等转载,出版长篇小说《避雷针》;乡村字典系列小小说曾获得《百花园》《小小说选刊》作品奖,河南省小小说学会双年奖。
评论 :
化开时光的颜粒,
复活故乡远去的“日子”
余诗君
十二年前吧,我还在某大学读研,偶然翻到胡天翔的博客,读到他发在《阳光》的短篇小说《月光白羊》,里面写到喝红薯稀饭、刷锅,还有杀鸡的情景。这不就是我故乡的生活场景嘛?忍不住留言,后又加 QQ 好友,知道作者真是驻马店人,还和我是一个县的,乡挨着乡呢,妥妥儿“纯老乡”啊。因为“纯老乡”的缘故,我也断断续续地阅读了他的“乡村字典”系列小小说。
我很羡慕那些拥有代言人的地域。如贾平凹之于陕西,池莉之于武汉,毕飞宇之于苏南地区。我也曾有书写故乡的作家梦。听老人们讲过千奇百怪的故事,阅读过志怪小说鼻祖干宝(新蔡人)的《搜神记》,可是我的梦因没有坚持或没有找到方法而作罢。但这种遗憾却因阅读胡天翔的“乡村字典”系列小小说而得以弥补。“乡村字典”系列小小说是豫南平原上生长出来的,带着故乡独有的声色气味、人情事物。作者就地拾一块土坷垃,用手指捏碎,吹吹故乡的风、喝喝故乡的水,就写出一篇篇带着土腥味、草鲜香的小小说。每位作家连呈现的方式是不能效仿的,“乡村字典”系列小小说形式上像《马桥词典》,却没有深山峡谷里那种妄惶鬼魅的气氛,而是带着平原土地的温厚与坦阔 :情景化地描摹故乡土地上的井塘河,人情化地讲述故乡人的锅夯梁,甚至有时只用淡淡的笔触就勾勒故乡的雨雾雪……
犹记得读《井》《塘》《河》,我在图书馆自习室里激动地敲着键盘,向老乡谈论着感受 :“从水到火,你写出了那个生机氤氲的乡村的灵性渐死的过程……”那时,我对故乡正充满绝望。村民的日子富裕了,物资也丰富起来,靠自然生态循环的乡村没有垃圾处理设施,加上地下水位下降,干枯的沟沟塘塘成了农村天然“顺手儿”的垃圾场,往村外走一走,满眼是旧衣服、烂鞋子、塑料袋、农药瓶,还有新建起的养猪场、养鸡场排入的粪水,塞满了故乡的小河,那曾经流淌着清澈溪水的小河,变成平原上一个个腐臭的伤口。
曾经的乡村,水是什么样子的呢?在《塘》中,会吹口琴的四叔高考落榜了,他借着月光跳进清冷的水塘里扎几个猛子,就洗掉了心底的愁闷 ;在《河》里,映着水草的清流中曾有过多少生灵啊!那条游得悠然、神秘的大鲇鱼,就像是乡村自然之魂的化身。在结尾,看到作者用一把火烧掉这条令人绝望的故乡的河,令我大感畅快。
而《猪》《牛》则让我看清了故乡的肌理。我总觉得费孝通的《乡土中国》写的就是我的故乡。在广阔平原上生活的乡亲们是一群勤劳而安生的人。他们仅靠几亩地一辈辈从夏商周自给自足地过到今天。他们的命运是上天给限定的,无论他们多么费心费神,劳手劳脚,一亩地产出的粮食是有限的,就算他们肯多出体力,在繁重的庄稼活之余养点家禽家畜,但谁能没有个大灾小祸?日子就像是天上的月亮,总有盈虚轮回。好不容易靠副业攒下两个钱,眉毛上的喜气还没散去,碰上事儿就得救急。他们不勤劳,那日子就不成个日子,日子就不能哗啦啦地流几千年。日子啊!谁也没有靠土地吃饭的人懂得日子,庄稼人有句话叫“日子稠得很呢!”言下之意,过日子要懂得未雨绸缪,同时也坦然面对祸福。庄稼人日子越不好过,越要好好过 ;好日子要过,赖日子也要过下去,日子有耐性,人更有耐性,日子漫长,人要和日子比比谁更长。因此他们不会遇到大灾小祸就悲观绝望、自暴自弃,尥蹶子不干。人从土地上盘算出了自己的口粮,从口粮里盘算出了土坯房子,从土坯房子里盘算出了红瓦房,从红瓦房里盘算出了识字儿的人,这日子就从乡下盘算到城里,还能从城里盘算到国外,从地球上盘算到太空里……再高级的东西不都是人从漫长的日子里一点点盘算出来的?
说到底,人跟日子的关系,是人跟土地的关系,人跟家畜的关系,人跟人的关系,至少在“乡村字典”系列作品所呈现的乡土世界里还是这样的。庄稼人依靠的是粮食,但粮食仅能养活人命。人活着还需要别的生活资料,从哪里来?家畜就成了庄稼人的“活存折”,卖家畜的钱可以盖新房,可以治红白大事,可以治病。辛勤饲养起来的家畜如果没有按预算起作用,庄稼人也不气馁。大猪卖了,猪仔又买回来了,大牛卖了,小牛又下了,爷爷走了,亮子在长大,日子就是在这种不经意的继承中不断延续着,庄稼人过得一个盼头接着一个盼头、生生不息。
在《猪》《牛》中,猪、牛是家里的重要财产,为置办爷爷的丧事,亮子的爹不仅卖掉养了一年的大猪,还赊了一大笔猪肉账,这体现了“敬老”;亮子贪玩摔断腿致使大牛被卖掉,心中很怕,岂料,爹不仅没打他,还买了猪牛羊的骨头,让娘给他熬汤补钙,这体现的是“爱幼”;猪贩子王大国买猪并不给现钱,只打个字写得歪歪扭扭的借条,亮子爹却放心,这体现的是“诚信”,亮子家有事儿要用钱,王大国不仅马上还了猪钱,还赊出了一扇猪肉并嘱咐“啥时候有钱啥时候再还”,这体现的是“邻里互助”。乡土伦理可以盛行于一个相对封闭的稳定的熟人社会,因为乡亲们按照那样的伦理习惯过了几千年都相安无事,但在农耕社会逐渐瓦解、人口流动速率加大的今天,这些美好的伦理人情能持续多久?感动之余,令人不免产生隐忧。
在异乡为生活奔忙,为未来操心,人很容易就感到焦虑。读到《书》时,我在蜗居里禁不住泪流满面。谁说时光无法复制?普鲁斯特做到了,我认为老乡也做到了,他复活了这片土地上成长起来又离开的人的青春时光。随着时光的远去,那些物质简单、心思单纯的悠缓时光,早已结晶成了记忆的颜粒,滚落进生活的缝隙里。老乡的文章却如一瓢水洒到地上,化开了这些缝隙里的时光颜粒,让一些远去的瞬间又丰满和生动起来。那时读过的书,唱过的曲儿,吃过的食物,做过的梦 ;村里的饭场子、小卖部,故乡人的话语和语气一下子就带出了鼻子眼睛眉毛和神情。这些场景、事物和人,还有人的欢喜与困扰,我可以打包票说,我都亲眼见到过或亲身经历过。在《琴》《棋》中,读《人生》的少年已经大学毕业,正站在自己最关键的人生路口。与高加林一样,亮子们依然卡在城与乡之间,怅惘不知道未来在何处。同样的处境,不同的选择,初中毕业、高中毕业、大学毕业时多大的我和我的同学们都真切地体会过。
身在故乡的少年,就像孩童依赖在妈妈的怀抱中,只在乎那怀抱的宽厚温暖和安全,而无心去注意母亲的形象是粗糙还是精致 ;成年的我站在异乡的土地上,遥望故乡时就像是对待初恋的女孩,总苛求她远远的身影更完美 ;饱尝人生酸楚,中年的我再遥望故乡时,不再需要她的庇护,也不再苛求她的精致,只渴望一个生命归属,而故乡那看得见摸得着的声音、气味、颜色、温度就日日喧腾在那里。
远方的“城”——当年我们向往和追求的远方,此刻就在脚下,而我的内心却只剩下焦虑。故乡简朴、明朗、纯真、悠缓的美好时光却在记忆深处向我闪耀着“远方”魅人的异彩。《乡村字典》撇开故乡平原上浮荡的青幽幽的晨气和暮色,令我重新“看见”了故乡,我才意识到它对我有多么重要,故乡的水土风情塑造我的性格习气,赐给我独有的一片领地,是我人生的起点,出生在那片土地上是我的幸运。
当我面对生活的无奈感到不幸不顺不满时,只要想起故乡,想起它的碧波万顷、金色燎原,雨雾茫茫和泥草混香,想起那玩耍过的池塘、捋过的槐花和伙伴的欢笑,邻人的善良和亲人的爱护,乡民勤劳的脊梁在夕阳中反射着古铜色的光辉,我便想起故乡教给我的生活智慧和面对苦难的人生哲学以及对物的珍惜与慷慨对人的善意和宽容。她们在我心中铸成一个坚实的力量基底,足以使我凭慰一生。
我有一个期待 :等到《乡村字典》汇集成册的那一天,那片我所熟悉的乡土,终将拥有一本带着体温的真实自传。
(余诗君,文学硕士,《中国核工业报》编辑)